中国工程院院士熊远著教授
在这个校园里,曾经出现过一位“高个子”院士,他白发苍苍、精神矍铄。几十载春秋,他辛勤耕耘、默默无闻,直至成为“中国瘦肉猪种研究的奠基人”。
时至今日,很多生前故交对他记忆犹新,一些关键词也慢慢汇聚,“甘坐冷板凳”“厚积薄发、大器晚成”“在实践中创新、在研究中育人”……
透过这些“关键词”,可以窥见这位“大先生”的丰赡精神品质。
压不跨的“大熊”
华中农大档案馆,一张熊远著院士现存最早的照片引人注目——青年时代的他轮廓分明、俊朗抖擞,“富家公子”模样十足。
然而,照片背后的真实情况是他正处于疾病和颠沛流离之中。翻阅这位科学家早期史料不难发现,他早年成长可谓一路坎坷。
1930年,熊先生出生于湖北竹山县一个书香之家,虽家庭基本富足,但也避免不了战乱、疾病和离散。
青年时代的熊远著先生
由于战火不断蔓延,中学阶段他先后辗转竹山、襄阳、重庆、万县、成都、武汉四处求学。期间,他躲过战乱、当过代理教员、吃过“臭洋面”,还冒险到外地解救过被拐姐姐……
直到1950年,熊先生因学习优秀,由湖北省第八高级中学(十堰市郧阳中学前身)保送到湖北省农学院(华中农大前身)学习。怀揣大学梦想,熊先生“背心里缝着钱就下了武汉”!
但对于熊先生来说,这段时间并不顺利。18岁那年,他染上痢疾,20岁结束包办婚姻,22岁父亲去世,23岁因“五更痢”休学,24岁又染上肺结核、严重肠炎,25岁因病危不得不休学回乡……
“五更痢”又名“鸡鸣泄”,每天凌晨便要腹泻,一天10余次,苦不堪言。雪上加霜的他又同时罹患肺结核。1955年,华中农学院安排熊先生休学并派专人把他送回老家竹山。那次回家的场景,堂妹熊远应回想起来至今感到后怕:“老乡们用滑竿把他抬回家,他趴在床上奄奄一息,鼻子和脸都是青的,估计是活不了了。”
1955年在南湖疗养院休养
但即便在最艰难的岁月,他还是咬牙坚持,乐观豁达、配合治疗。熊先生晚年回忆,协和医院和南湖疗养院的革命军人激励着他,他们中有的身体有弹片,有的重度残疾,有的卧床不起,有的丧失语言功能……但他们都顽强乐观,这就是他理解的“革命英雄主义和乐观主义”。
历经苦难,终见起色。1957年,熊先生基本痊愈,学校给他写信,希望复学或者参加工作。收到信后,他迫不及待收拾行囊,返回学校。这个“迫不及待”是真诚的,在他的一份干部人事档案“休养鉴定”中他特别感谢学校在他休养期间的医疗休养费的帮助,“自己一个普通的学生,对革命毫无贡献,收到组织这样无微不至的照顾” 。
大学时代的熊远著先生
就这样,那个被同学们称为“大熊”的高个子同学再次出现在校园,插班大学二年级。深知自己是“大龄青年”的熊先生比其他同学更加珍惜难得的读书时光,他制定学习计划,一头扎进图书馆。课堂上,他系统学习了遗传学及家畜繁育学、家畜产科及人工授精、无机化学与分析化学,养牛、养马、养猪、养羊……
1959年,在养猪队
1958年至1959年,熊先生参加校办农场锻炼,期间他负责养猪队的管理。他将所学畜牧知识付诸养猪实践,从此便与养猪事业结下了不解之缘。
十六载成就“杜湖猪”
生在当下的人们,基本实现了主粮自由、肉蛋自由、水果自由,但时间如果倒推60至70年,“饥饿体验”笼罩着很多中国人。
也就是那个时代,熊先生开启了猪育种研究。这其中,“杜湖猪”就是他的“代表作”。翻阅熊先生一沓沓的实验记录本,一个科研时间线索逐渐清晰:
——1963年至1965年,熊先生赴湖北省及毗邻省份66个县市开展地方猪种资源调查,掌握第一手资料,此为研究发端;
——1972年,共同主持“湖北白猪选育研究”,开启研究新局面;
——1972年至1978年,完成二元、三元杂交组合实验,形成大白猪×长白猪×本地猪理想组合,并完成湖北白猪育种方案初稿;
——1979年至1983年,远赴丹麦、英国、法国、巴西、美国及国内10余个省份开展调研与种质资源调研和研究,并攻关成功“杜湖猪”。
“杜湖猪”就是杜洛克猪与湖北白猪杂交的产品,性能稳定、瘦肉率高,1983年批量销售到香港澳门,深受欢迎,为我国改革开放初期创汇立下了不小功劳。
实验记录
从国外引进优质猪种
开展猪育种学术观摩
研究“杜湖猪”还有一个小插曲。在那个凭肉票供应猪肉的年代,中国老百姓餐桌上肉食较少,研究瘦肉猪还是有压力的。熊先生曾被质疑:“大家连肥肉都吃不上,你还研究瘦肉猪?”
但在广泛调研过程中,熊远著敏锐意识到,瘦肉猪是趋势,潜力巨大。“瘦肉猪国外能搞,我们也能搞!”上个世纪70年代的一个午后,熊先生与湖北省里的军代表谈话并立下这样的“军令状”。要知道,那时他已年过半百,而猪的育种周期至少是10年……
果然,这一干就是16个年头。住猪场、打猪草、挑饲料,饲养、防疫、管理、记录,生猪生产的全过程他不怕累、不嫌脏、不叫苦。对此,陈焕春院士深有感触,他回忆道:“开始研究养猪,熊先生亲手建立了一个不到5㎡的猪场,住在门外就是消毒池的门房,一张单人折叠小钢丝床,枕头上放着一本俄文书、一本英文书……”
1984年前,熊先生没有住校,为了科研事业,他常常四点钟起床赶第一班通勤车,猪场没有食堂,他就带馒头就开水喝,有时甚至饿着肚子一整天……
“杜湖猪”的成功,让他信心大增。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他和团队成员先后承接国家科学技术委员会、农渔业部、国家外贸部多个项目,致力于瘦肉型母本新品种“湖北白猪及其品系”研究。
以“杜湖猪”研究为发端,熊先生带领团队建立了PCR-RFLP等快速准确检测猪氟烷基因型的分子生物技术,提出了RYR1基因多重效应的利用途径与方法,培育出了瘦肉猪抗应激新品系。
开展种猪测定技术培训班
与国外同行交流
猪场调研
猪场调研
吃过少有的苦,酿就罕见的甜。从29岁一边任教一边养猪,到48岁评为讲师、52岁评为副教授、56岁评为教授、60岁开始带博士生,熊先生的每一次进步无不彰显时间的厚度。1999年,熊先生被增选为中国工程院院士。
“熊远著是中国运用数量遗传学理论进行瘦肉型猪杂交育种的开拓者之一”,当年中国工程院曾这样评价他的成就。面对这样的评价,熊先生却轻描淡写地说:“我研究了一辈子猪,但是我认为我对猪的了解还不足1%……”
把小猪包进自己的被窝
熊先生的科研精神线索,源自儿时的梦想。1944年,河南沦陷,河南大学杨景春等老师到竹山任教,他对成绩优异的熊远著说:“了不起,将来读大学、出国留学,争取成为发明科学家!”
老师的激励为熊先生种下了一枚“种子”。在湖北省第八高级中学、万县辅成学院、江北建华学院、湖北省农学院,他手不释卷,梦想早日成为科学家……
“不与猪培养感情,怎么研究它呢?”每当回忆起熊先生,同事们总会不约而同想到一个故事,那是在上个世纪60年代一个隆冬时节,校办畜牧场的一头母猪生产,幼猪冻得瑟瑟发抖,眼见幼猪“熬不过去”,熊远著抱起它就冲进自己的宿舍,小心翼翼地放到自己的被窝里,直到它慢慢精神起来……
在猪场介绍实验情况
要知道,熊远著是出生书香门第、吃补药长大的“少爷”,略有洁癖的他如此“豁得出去”,可见对养猪何等痴迷。在晚年接受媒体采访时他还谈到,他有很多“猪亲戚”,“小猪哼哼声在我看来还是‘最美妙的音乐’”。
治学严谨,不是一句空话。据弟子任竹青、左波、徐德全等人回忆,到访过熊先生办公室的人都知道,他有很多文件夹、“格子铺”,编排得十分有序,想要查找的资料“立等而就”。
在档案馆的一个实验记录本上,他用钢笔清楚地写明了一个个数据、标准和规范,一丝不苟。后来,他还把这些约定俗成的方法编进自己所主编的《中国猪品种志》,希望一代代传下去。
在金梅林院士眼中,熊先生的科研就是“集智攻关,求实创新”。熊先生早期的科研是从群众智慧、动物体尺测量开始的,但他从不故步自封。继“杜湖猪”品系之后,他开始组建猪的资源家系,在中国国内率先开展了猪重要经济性状QTL定位及后选基因的研究,同时分离、鉴定了与肌肉生长、肉质等性状有关的多个新基因和新分子标记,为开展猪分子育种和猪种“芯片”研究奠定了基础。
学术会议留影
学术会议留影
对创新的追求,不以年龄为限。杨金增是熊先生的第一个研究生,他清楚地记得,2012年猪胚胎显微操作成了学界“新宠”,为了学习观察新技术,“老师”熊先生把“学生”杨金增请到武汉讲授新技术,82岁的熊先生硬是用了一整天在实验室观察显微镜操作,不时询问和交流操作要领。
熊先生的科研满含家国情怀。李德发院士经常把熊先生称为“行业大师”,在他眼中,“熊先生搞科研,就是为了‘经世济民’。”他回忆80年代的100万头商品瘦肉猪的生产规模,至今感慨不已,“熊先生不但填补了中国的空白,还为国家也为社会创造了显著的社会和经济效益!”
熊先生主张,“育种研究必须兽医保障”。2005年的一天,时任动科动医学院院长的毕丁仁询问熊先生:“有些高校把动科动医分开了,我们要分开吗?”熊先生听完后,两眼直瞪毕丁仁:“谁说要分?为何要分?育种和兽医科研是交叉的!”末了他还幽默了一把:“不分,你是两个院的院长,分开了,你只是一个院的院长了!”
“实践出真知”
“实践出真知”“重视团队建设”“对新技术、新理念坚守并蓄”“产学研有机结合”……熊先生有很多科研世界观和方法论,一同构成他留给后学的精神财富。
没有子女,却桃李天下
在狮子山大道与梧桐路西北口,有几幢安静的建筑,这是熊先生留下的重要“遗产”——中国武汉种猪测定中心,每年种猪拍卖会,这里热烈非凡。
但他留给世人的似乎远不止于此。
培养人才一直是熊先生的执着追求。有意思的是,凡是熊先生的学生,第一课大多是从猪场开始的,新到岗的教师,也会第一时间安排在生产、科研第一线,了解、熟悉研究对象,积累实践经验。
指导学生实验
指导学生科学研究
“先生的教育理念,不是纯理论、不纯论著,而是紧密围绕现代瘦肉猪科学研究与实践展开的。”学生龙良启回忆到。“实践出真知”“搞科研要不怕吃苦”“很多学问在一线”“坚持坚持再坚持”……这些是他坚持了一生的重要科研方法论。即便到了80多岁,他还坚持“去猪场转转,心里就踏实了”。
鼓励后学,甘为人梯。他十分注重培养年轻人和团队建设。赵书红回忆,2005年和2008年动物遗传育种团队获批湖北自然科学基金创新群体和教育部创新团队,“熊先生把年轻教师推到前面,支持我做了团队带头人,而自己毫无保留“传帮带”,扶上马、送一程,为科学发展倾注了大量心血。”
访学期间在马克思墓前留影
言传身教,身教重于言教。熊先生本身就是全面的、立体的。篮球主力、游泳健将、短跑达人、报社通讯员,他都干过,《金匮要略》《资治通鉴》《三国演义》,他都读过。他亲身示范,鼓励学生“一专多能”,发展兴趣爱,丰实人生厚度。
接受媒体采访时留影
“一到猪场就开心”
熊先生是节俭质朴的。学生李凤娥读研时,熊先生已经63岁了,但仍旧卷裤腿、蹬筒靴去猪场,一日三餐都很普通,晚上是稀饭就咸菜。但这不并是寒酸,遇有重要活动,熊先生会穿上西装、套上白扒马褂走进猪场,身躯高大、一头银发,尽显知识分子儒雅。
熊先生对学生是热忱的,如果学生有经济困难他会主动帮交住宿费,学校学院科研补贴,他总是与年轻教师分享。这也诚如学生赵保平所说:“感恩老师的培养与帮助,给我们缔造了一片清澈的蓝天!”
“先生之风,山高水长!”在学生左波眼中,熊先生留给学生的锲而不舍的精神值得尊重。到了耄耋之年,熊先生多次摔伤,饱受病痛侵扰,就在人们认为他可能会躺着结束人生时,他坚持像小孩一样练习走路,站立1分钟、2分钟、3分钟……走1步、2步、3步……经过2年不懈努力,他居然恢复了正常生活与工作!
熊先生晚年照
团队合影
几十年光阴里,他没有子女,却好似一位“慈父”,桃李遍天下。多年来,他培养了40余名博士、70余名硕士,为中国猪育种留下了宝贵财富,这其中有很多成为了学术骨干、著名专家和行业翘楚。
2017年1月,熊先生永远离开了我们。而他的教育家科学家精神,跨越时空而不朽!
先生之风、山高水长(本文图片来自华中农大档案馆)
(本文系校新闻中心记者 川竹 据史料整理 审核人 吴义生 特别鸣谢:华中农大档案馆、《养殖与饲料》编辑部、《敬事而信——熊远著传》写作组)